一位年轻朋友说自己正在读《道德经》,问我该如何理解老子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老子的《道德经》整个风格都很宏观、很玄妙、很哲学,体现在人们的阅读生活里,就是几乎每句话都是云里雾里让人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正因为这样,尽管人家很虚心地“真诚请教”,我也胆敢不懂装懂微信秒回:
凭感觉,营魄,是不是相当于中医营卫不和的营卫呢?营卫都是养血养气的,在里面,魄也是不现形的附着于体的。载啊,抱啊,那是包裹、外套、载体。一,便是一致。合起来就是内外一致的意思?若顺着我的感觉走,按我的表达风格,我就愿意把它理解为:知行若能合一心想则可事成。
我对汉晋赋文一直不太感兴趣,太工整了,不自然。但我觉得西晋陆云《逸民赋》有个值得称道的贡献,就是把老子《道德经》中这句让人禁不住有些疑心是不是后人记错了的念起来有点别扭的“载营魄抱一”换成了明白晓畅的说法:载营抱魄。传到今天,“载营抱魄”已经是个使用频率不算太低的成语。陆云在“载营抱魄”后面再补上“怀元执一”四个字就把老子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化为己有。只是老子是大智慧,没把话说死,内外能够一致不相分离吗?是自问,也问人。反正答案并不确定。
其实,知行合一还是扯远了一点。
载抱与营魄能否不相分离,或者说内外是不是可以做到完全一致,最好的理解视角似乎就是今之所谓“精神长相”。
前不久有一则很热的新闻。湘西新晃县一中校长违规让自己外甥承建体育馆,外甥要了负责工程质量监管的老师的命。随后校长不合常情亲自指挥工人冒雨开挖机填操场。扫黑除恶扫到新晃,那正直善良的老师失踪十六年后尸骸从一中操场下面挖出。
网上晒出校长黄炳松和凶手杜少平的照片后,一位“精”于相术的朋友很迷惑地跟我说,这甥舅两人看上去都无凶相,还显出几分乡下人的憨厚和善啊。
为消除朋友的迷惑提振他对相术“研究”的自信,我要他再看看被坏人要了性命沉冤十几年的那位邓世平老师的照片。朋友把邓老师照片找来一看,惊讶不已,连声说,不错,不错,精神长相出来了!朋友还说,论面相和气质,魁梧的身板,爽朗的笑容,阳光大方,正气充盈,哪里像是遭人凶杀埋尸地下的人呢?难怪现在不少人都说这人应该评烈士啊。朋友还笑着问我,你说这邓老师像不像当年从延安走出来的老干部啊。
朋友懂得我劝他看邓世平老师照片的善意。他随即补充说,黄炳松甥舅两人憨厚和善只是皮囊轮廓生成的假象,仔细看,眼睛无神,空洞洞的,让人觉得他们心里阴森森的黑洞洞的看不清,令人惧怕。
想起朋友显摆相术的趣事来,是因为他道出了我们理解精神长相的三个维度。
其一,也是我们的一般理解,精神是修饰长相的,精神长相就是指精神的长相。绝对褒义。不是说相由心生吗。这心生之相就是精神长相。心是真的,是善的,是美的,是具备精神内核的。这个内核就是知识化成了智慧,阅历化成了经验,人性升华成了心性。心田如许,气息清新,氤氲而出,溢于眉宇唇齿之间,自然就能让人感觉到其脱离俗浊的内在品质。
我那位朋友从照片入“眼”给人看相,似乎蛮不靠谱。其实照片又叫相片,是照相的结晶,看相从相片着眼并不是完全不靠谱呢。前不久重看《大国崛起》。介绍美国崛起那一册里面讲到1885年完工的华盛顿的纪念碑是由世界各国政府、团体和个人捐赠的。其中有一块来自中国,砌石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
从华盛顿画像看出其“雄毅绝伦”并誉其为人杰的就是当时清朝福建巡抚徐继畲。徐继畲被称为东方的伽利略,《瀛环志略》的作者,我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的先驱。
前天我跟那位喜欢研究相术的朋友谈及徐继畲眼中的华盛顿。朋友哈哈大笑。直言我把相术看高了看玄乎了。朋友说,人的精神长相是藏都藏不住的,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根本不需要徐继畲那等洞察世界的眼力,即算平常人一眼瞧过去也能看得出或者说感受得到。他这一提示,我便想起《世说新语》里关于曹操用替身接待“外宾”的一条记载: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世说新语》只是南朝刘义庆的一部笔记体小说,别把它记载的名人轶事当真了。但这条关于曹操的记载不管真实与否,放在书中“行止”部分,还真能说明我朋友的论断是对的:人的精神长相是藏也藏不住装也装不 出来的。
曹操长什么样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以汉室刘家为天祚正统的历史学家文学家都把曹操视为不逗人喜欢的乱世枭雄,所以一方面无法睁眼说瞎话否认曹操的超群脱俗,另一方面就在笔下耍些小手段说曹操长得极其丑陋面目可憎。看戏剧舞台上,曹操从来就是白脸。白脸是脸谱中的阴险奸诈相。刘义庆也可能受了这种“正统”思想的影响,说曹操对自己长相缺乏自信,接见匈奴使节怕镇不住对方竟然要用替身!但陌生客人一眼就看出站在墙角的“带刀侍卫”才是真英雄,假“魏武帝”崔某人虽然相貌堂堂却明显少一种独特气质的精神长相。
脸谱中生旦净丑四类角色有不同的画法,除了白脸,还有黑脸、红脸、蓝脸、黄脸等。画脸谱的颜色多种多样,画法千差万别,就是要用一目了然的脸谱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性格特征。这是看戏。
现实生活中,简单的脸谱哪里能让我们一眼就看出人家的千般情愫万种心曲呢?匈奴“贵宾”不是从自惭形秽的白脸曹操身上看出英雄本色来了吗?这就叫藏不住。我那位会看相的朋友粗枝大叶时先说黄炳松、杜少平甥舅看起来两人憨厚和善,细细端详过后便透过其皮囊轮廓生成的假象看出了他们内心世界的极端可怕来了,这就叫装不出。我听一位对京剧有研究的行家说过,脸谱也不能简单理解,比如红脸象征忠肝义胆,但有时红脸也可以有讽刺隐喻意义,用以嘲讽假好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绝非虚言啊。
这里就存在我们理解精神长相的又一个维度:精神是精神,长相是长相,精神长相是并列概念,它们之间存在相离相合相融一致相互分裂的不同情形。所以,老子在《道德经》中就只是轻轻发问:营魄与载抱可以不相分离吗?
精神本是个中性概念,是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态。营卫强弱取决于先天因素和后天影响,气血足不足,健不健康,人各有异。思想意识、思维活动、心理状态跟人的出身、教养、学习、境遇、阅历、修为等更是息息相关。精神怎么会一律正面、积极、褒义呢。
精神若是负面的,肚子里沤出的各种邪气冲上来,也会溢于人的眉宇唇齿之间,那也是精神长相,我们常称之为一脸苦相、傻相、奸相、凶相、奴才相、贪婪相等,不一而足。因为我们一般只认正面的积极的褒义的精神长相,所以负面的精神长相就不算是精神长相了。
苦相、傻相、奸相、凶相、奴才相、贪婪相等“气象”都很丑陋都不逗人喜欢,于是主人就拼命压着不让心田里那种不好的气息显现出来,拼命地装,生怕让人识破。奸佞装忠直,贪腐装廉洁,忤逆装孝顺,无知装博学……两面人就是这样装出来的吗?装得好也是肤浅,虽不容易看破,看破了,就知道这人假。画皮一剥落,大家感叹,这人本来就这么回事啊。藏得深,可能就会像杜少平一样,双眼无神,内心幽暗,让人心生畏怯怕与亲近。狼子野心一旦昭然, 便让人大跌眼镜深感意外。营魄与载抱究其实还是合在一起的啊。
精神长相跟一个人从娘肚子里带来的自然生相是个什么关系呢?这是理解精神长相的第三个维度。
精神长相跟天生好相貌相通相融,互相加分,这就是“秀外慧中”。比如邓世平老师。比如华盛顿先生。丑陋险恶的内心世界与端正分明的五官搭在一起,人们会遗憾叹息这人白生了一副好皮囊,简直是“人面兽心”。比如黄锦松、杜少平甥舅。还有一种常见的情形,那就是其貌不扬,但精神气度不俗,甚至于内心美与生相丑不相协调不成比例,合了俗话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后一种情形,丑陋的外貌对其美丽的心灵往往能起到一种极其有效的强烈反衬作用,让人感觉到精神长相的极致。那个白脸曹操因为“奸臣”“枭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不好作这类典型。还有一个深入人心的文学形象可说明问题,那就是雨果笔下的人物、《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老人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外貌丑到了极致。长着四面体的鼻子,马蹄形的嘴,独眼,驼背,跛子,身体的高度和宽度差不多,下部是方方的,两腿从前面看,好像是两把镰刀,刀柄同刀柄相连起来,脚板奇宽,手掌巨大,声音极其难听。上帝把一切丑陋都给了他。
卡西莫多丑到极致的外貌与其心灵之美形成强烈反差,前者有力地反衬了后者。从他身上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容怀疑的坚定、严肃、友爱和善良的态度,在这种种畸形里,“却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体态——精力充沛,矫健敏捷,勇气非凡”。
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是不是载营抱魄相分离了?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在这里,与内在精神相分离的只是这个人的自然生相,奇丑无比的自然生相还是盖不住从其善良心田里洋溢出来的美好气息——精神长相。
老子《道德经》是探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道家哲学吗?再宏大阔远也应由近及远,必须先解决人如何与自己相处的问题。因此,我以为倡导载营抱魄不分离,道家祖师爷着眼的肯定不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自然生相,而是看重藉后天修为而成的精神长相。内圣外王,你首先自己得让内修美德与外行仁道合为一体。
何为内修美德?何为外行仁道?精神长相的精神既然是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态,那么我用“知行合一”的概念去跟年轻朋友讲老子的“载营魄抱一”,虽说扯远了一点,但这里面分明还是有个知与行的关系啊。
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的核心价值,我不敢轻易叩其渊深。只是生活经验教导我,心里知道应该怎么做,行动上就该照着心里想的去做。不敢出于什么原因,知行打架,精神长相会很难看的。还是现身说法开刷我自己吧。
上头来一级别不高架子特大的某专项工作验收组长。从前打过不少交道,向来极其厌恶他那副毫无原则而又盛气凌人的官僚嘴脸。组织安排我参与陪工作餐。心里一百个不耐烦,但出于地方荣誉大局计,我还是隐忍以行完成了任务。第二天我们头儿竟然表扬我克服困难陪某组长吃了饭。陪个饭也值得表扬?一打听,原来头儿听人说,我头天晚上陪客人吃饭时一脸苦相,让工作人员都跟着难受,他们生怕我发作起来惹那位神气十足的组长不高兴!
一脸苦相尚且如此不招人待见,遑论其他种种。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老子行文用的是问句,但心头答案想必是确定无疑:载营抱魄应无离。知行若能合一心想则可事成,我是从积极一端说来勉励年轻朋友的,也用以宽慰和鼓励自己。(文:读石人)
来源:清风杂志社
作者:读石人
编辑:陈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