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安之教授90岁生日。

我的传奇老师沙安之

文/劳止定

（一）传奇老师沙安之

2019年6月29日是我的恩师沙安之教授90岁的生日。90年前，她出生在战火纷飞的苏联，她的父母亲都是优秀党员。她出生后9个月被送到苏联第三国际孤儿院，她的父母因工作需要回国，这一去就是27年。

当时苏联正处在最艰难的时期：每天没电没水，气温零下几十度，苏联公民每人每天分配到的粮食仅200克黑面包。孤儿院的孩子们受到优待，也仅能分到300克。

在她四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她在苏联的命运。有一天，在她常去等待爸妈回来的小道上，她看到一位穿着军装佩戴军刀的军官，她认定这位军官就是她的父亲。她哭喊着“爸爸”，扑了过去。看着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中国女孩，军官抱着她，后来就收养了她。这位军官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他的夫人是波兰人后裔，他们成了沙安之的养父母并对她很好。养母的母亲曾经是法国王室的公主，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小沙安之说一口流利的俄语，而养母和姥姥平常则与她用法语交流。沙教授从小就有语言的天赋，生活的环境更加造就了她。她对诗歌、音乐、舞蹈有浓厚兴趣，常去教堂听唱诗、学朗诵。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她朗诵了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的诗。就是这一次，她看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穿着元帅服的军人为她鼓掌，这位军人就是斯大林。在苏联生活期间沙安之参加过卫国战争，那年她才15岁，花季少女。她为前线的士兵运送弹药，把受伤的战士护送到战地医院。

战后，她就读于莫斯科东方大学，与毛岸英、毛岸青、孙维世是同学。由于自身的天赋和养父母的影响，她曾获得“苏联一级俄语朗诵演员”的最高荣誉。

1955年，她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国，那年她27岁。回国后父亲把她在苏联的名字改为沙安之，意即“既来之，则安之”。不久她被分配到浙江大学任教。在浙大，她工作了9年，1963年，她以专家身份调到湖南师范大学边教俄语边做翻译工作。那年我正好考上该校，有幸成为沙安之教授的学生。

沙安之教授精通四国语言：俄语、法语、英语还有中文。在她回国的这些年中，她孜孜不倦地工作，先后将毛泽东诗词、老舍小说翻译成俄文出版；她编著并出版了《俄汉成语大辞典》《俄汉大翻译辞典》《公关俄语》；年近80岁的她，在几乎完全失明的情况下，还完成了《唐诗》的俄文翻译及出版。

沙教授热爱生活，勤奋好学、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回国后她拜师学习中医，刻苦钻研中医针灸，利用学到的针灸为不少患者解除了病痛。她喜欢舞剑，打太极拳，也酷爱游泳。特别是在游泳方面，她可称得上高手，在长沙市举行的“静漂赛”中，年过80的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地躺在水面上1个多小时，因而荣获“静漂王”的称号。

2016年11月18日，沙教授荣获“中国俄语教育杰出贡献奖”（全国共15人），颁奖词为：

他们是中国俄语学界前辈学者的杰出代表，是中国教育界的宝贵财富，其学养，成就和品德高山仰止，堪称学界楷模，特此表彰，以励后辈。

（二）芳芳

沙老师有两个女儿，蕾莉和蕾芳，她们都十分优秀。由于家庭环境熏陶，再加之父母基因的影响，她们都学有所成。张蕾莉系中文硕士，且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在她母亲80岁生日的庆典中，一位俄罗斯朋友致贺辞，蕾莉担任同声翻译，效果斐然。

沙教授的小女儿芳芳，考入南京大学，攻读英美文学专业，毕业后任教于中南大学外语系，为该系教授，教学深受学生的欢迎。教学之余她翻译了《鲁宾孙漂流记》《宽容》《战争论》等十余部英、美文学作品和其它著作。

我和她的小女儿芳芳有一段不解之缘，这要从1981年暑假说起，芳芳1981年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当时她报的是理科，令人遗憾的是她落选了。她待在家中整天不出门，令人担心。沙老师告诉我说：有一天晚上芳芳整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才回来。她告诉她妈，她哪也没去，只在她们家附近的岳麓山上的黑石坡上躺了一晚。沙老师含着眼泪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无助的眼神。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但又难于启齿。我说如果您不介意，就把女儿托付给我，我建议她报考外语专业，重读一年，明年再考。我当时在益阳县五中任教，这是一所农村中学，环境艰苦，教学条件也差，不过当时的学校校长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专门开办了一个外语班，委任我担任外语班班主任兼外语教学，每年给我25-30个名额招收外语考生，1980—1981年两届高考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沙老师紧紧地拥抱着我，激动地说：“女儿就交给你了！”

芳芳第一次远离她的父母亲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她一年的紧张学习和生活。我的压力很大，要是再度失利怎么向老师交待啊？可喜的是，芳芳绝顶聪明，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融入到一群朴实、身上带着泥土味的同学中。外语专业不考数学，其它几门都需要超强的记忆和理解能力。芳芳在这方面是强项，学过的东西过目不忘，除了紧张的学习以外，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把吃剩的骨头和鱼刺收好放在塑料袋里，留着去喂外面的野狗，野猫。

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她终于熬过了高考，只等公布录取线这一天了。经过“漫长”的等待，湖南省广播电视台终于公布了当年的文、理科和外语科的录取线，并同时公布了每一科的状元名单。当听到张蕾芳以总分422分和外语95分成绩并列全省第一名的消息时，全校师生都沸腾了！而芳芳的妈妈、我的老师沙安之却因兴奋过度，心脏病发作，不得不住院治疗。

读着这厚厚的一叠饱含着母亲对女儿深切关怀的信件，在患病的父亲和姐姐的关怀下，芳芳终于给全家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三）福坨的故事

某一夏天的晚上，我和夫人带着孙子劳尔去看望沙老师，老人家第一次见到劳尔十分高兴。她家里养的山猫和狗也围着他转，沙奶奶告诉小劳尔，家里的狗狗刚下了二只狗崽。她带他到后面小屋看狗窝，小狗崽十分可爱，特别是那只叫福坨的小狗，劳尔吵着要沙奶奶将福坨送给他，沙奶奶当即同意并告诉他满月以后来取。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们把此事也忘了，不过劳尔却记得奶奶对他的许诺。当我们到沙老师家时，沙奶奶告诉我们，就在前几天她的一个朋友带女儿来看望她，那个小女孩一眼便看中了福坨，把它带回家了。劳尔听了后对奶奶说：“奶奶你说话不算数，你都答应送给我的。”

当即沙奶奶什么也没说，她要我们在家里坐一坐，大概过了几十分钟，她抱着福坨回来了，并交给劳尔。她告诉我们，她去了那女孩的家说服了那女孩，并承诺下次母狗再生了小狗崽，一定送她一只。

后来的故事是，沙奶奶真的让那小女孩如愿以偿。

（四）麻布袋上绣花

在人们的想像中，沙教授的家里摆设一定很高档、豪华。可是你绝对想不到的是，走进她家里，除了满屋的书籍，一台旧钢琴，书桌上摆的一台俄文打字机和一部135相机，再加上她手上带的一块已经有100年历史的阿米加旧手表外，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一样东西十分抢眼，那就是地上铺着的一张很漂亮，绣着俄罗斯图案的地毯和挂在墙上的一幅带有俄罗斯风格的编织。我曾经问过沙教授这样两件工艺品花了多少钱买来的，她笑着对我说：“没花一分钱，是我用米厂的麻布袋和毛线自己编织成的。”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她把麻布袋拼成地毯再用毛线在上面绣出美丽的图案，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这是在麻袋上绣花啊，我的传奇老师，您真是超级达人！

（五）黑猫警示

刚下课，传达室的人告诉我，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要我签收。我急忙跑到传达室，打开一看，原来是沙老师发来的。电文就5个字“一切都平安”。我心想，这老太太打个电报来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有什么别的事呢。

在异乡工作了二十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找一个离家近的工作单位，一个周未的晚上，我去拜访沙老师，并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听后十分高兴，并告诉我，他有一个熟人是某学校的书记，随即要我和她一起去拜访。

当时已近黄昏，我们抄近路走上了一个山坡，这时一只大黑猫从我们身边跑过。沙老师停了下来，叫我也站着不动，我看见她面对黑猫跑的那个方向，闭目自语。大约过了几分钟，她叫我过来，并告诉我：俄罗斯有一风俗就是遇到黑猫时表示不吉利，一定要停下来念咒语，才能化险消灾。我听后觉得好笑，原来俄罗斯人还信这样的迷信呢！

第二天，我乘坐班车回单位，很幸运我坐在右前排售票员的旁边。快到终点站时，上来位中年妇女，带着两床厚厚的棉絮。售票员心肠好，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这位中年妇女，并安排她把两床棉絮放在我前面的扶手上，自己坐司机后面去了。我的前面顶着两床大棉絮，视线全被遮挡了，我帮她扶着一床棉絮。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玻璃碎片像雨点一样扎过来，司机紧急刹车。原来是右边坡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失控，撞到了公共汽车头，车头被撞变了形，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左边开裂，右边全碎了。手扶拖拉机被撞成两截，司机倒地躺在血泊中。所幸的是我和那中年妇女都没有受伤，公共汽车司机被玻璃碎片划了一条口子。我吓呆了，定神一看，我前面的那床棉絮扎满了碎玻璃片。要是没有它，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这是一次偶然，但我仍要感谢我的老师那默默的祈祷。

“猫是灵性动物，尤其是黑猫........”

（六）糖罐子

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现在的中南大学有色分院。岳麓山云麓宫的后山离我住的地方很近，秋天我和小伙伴常爬到山上去采摘毛粟子、板粟、还有一种叫做糖罐子的野生果子吃。毛粟子和板粟的外面都是刺球包着，糖罐子是一种带刺的果。稍不小心，小刺就会札到手。

沙老师住的师大宿舍，也正好在岳麓山石坡的山脚下。

又是一个层林尽染的秋天，我们带着女儿一起去看望沙教授，她很高兴，让女儿坐在她身边。她问我女儿：“你挑食吧，怎么这么瘦？”我们告诉她，女儿爱吃零食，不爱吃饭，晚上睡眠也不太好。沙教授握着我女儿的小手给她探脉，然后说有一民间处方对她有益。她说用野生的糖罐子加蜂蜜，泡制即可。她叫我们在家里等着，说她马上就回，然后就出门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她回来了，从山上采来了糖罐子，然后带我到她后面的小杂屋。这可不是一般的杂屋啊，里面有狗和猫，还喂了几只乌鸡，一箱蜜蜂，简直就是一个养殖场了！她给我倒了一瓶蜜，然后把刚摘来了糖罐子包好，顺便还包了十个酸枣。她告诉我回家后将这些东西一起熬，再放一个星期就能喝了。我抚摸着沙教授的双手，看到手上满是小刺，顿时眼睛湿润了.....

沙安之夫妇与劳止定一家

（七）天上掉下个亲弟弟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沙老师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善事，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就在她88岁那年，上天赐给她一份大礼：定居美国的亲弟弟终于找到了她，并带着全家从美国飞到中国来认亲。沙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美国还有一个当飞行员的亲弟弟，苍天有眼，“天上掉来个同胞手足”，给这位慈祥的老人带来了异外的惊喜。姐弟俩在中国相认，紧紧相拥，热泪盈眶，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八）《我亲爱的母亲》

1963年一个秋日的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在外语系教室自习。中学时代起我就对俄语歌曲十分感兴趣，此时不由自主地一个人在教室里哼唱熟悉的几首俄罗斯民歌。这时我忽然感觉到后面有人在倾听，并跟着我一起哼唱。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位带着慈祥笑容，穿连衣裙，身体胖胖的俄罗斯女人打扮的中年妇女。她用地道的俄语和浑厚的女中声和我一起唱。当时我唱的这首歌是俄罗斯民歌《同志们，勇敢地前进》。她告诉我这首歌是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学生写的，1917年十月革命彼得堡的工人和士兵，就是唱着这首歌向冬宫发起总攻的。

她又说：《三套车》原名是《驿站马车飞奔向前》表现了马车夫深受欺凌的悲惨生活，唱出了忧伤，苍凉的旋律，但《三套车》又是诗意的，这种诗意的情绪扣人心弦，皑皑的白雪，蜿蜒的伏尔加河，年轻马车夫的歌声，悄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我被她渊博的知识迷住了，她简直就是一本活字典，几乎我会唱的每一首俄文歌曲她都能说出当时的时代背景。她告诉我一定要知道每一首歌的时代背景，这样你才能进入情景，用你的心歌唱。

我真幸运，刚入大学的门，就拜读在高师的门下。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到她家去请教。后来我选中了一首我最喜爱的歌——《我亲爱的母亲》，每次拜访她，我都要唱这首歌，因为我是用心在给她唱，所以她也特别喜欢听我唱这首歌。

在我工作期间，有一次乌克兰政府代表团来我校参观访问。在欢迎仪式上，我报幕说：下一个节目，独唱，俄罗斯民歌《我亲爱的母亲》。一位乌克兰女士站起来说：“不，这是乌克兰民歌，是乌克兰作曲家普·麦博罗达的作品。”随即她跑上舞台和我一起演唱了这一首乌克兰民歌，事后她对我说你唱得太好了！含着热泪、满怀深情、俄语也很地道。”

我告诉她：“我的老师是俄语专家，每当我唱这首歌时，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和我的恩师，我是用心在为她们歌唱。我非常热爱你们的国家——乌克兰，我愿意下一次和你在你们的国家再唱《我亲爱的母亲》。”

（九）童年的记忆

前一阵子，我去看望沙老师，见到我她扶着拐杖匆匆的走过来， 嘴里不停地念着“Мой Хороший ”（我的宝贝），拥抱着我，然后对我说：“人老了，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成了废人。”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但是力不从心。最后她又对我说，她有件事想要我帮她完成，我欣然答应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了却您心愿。

她告诉我，在苏联住在养母家的那段日子，她和邻居的小伙伴一起经常唱一首儿歌。现在每当唱起这首歌时，就回味起那段儿时的日子。她想要我帮她把这首伴随她童年的歌记下来。看着老人家的眼光，我欣然答应试试，于是她开始边弹边回忆边唱。她眼睛看不见，琴键按错，耳朵听不见，手指也不灵活，所以弹出来的歌曲断断续续。弹完后，她问我：“你记下来了吗？”我半天没吱声，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沙老师，您唱的歌词我听不懂，曲谱也无法记，实在无能为力。”原来她唱的是法文，每小节断断续续4拍3拍2拍，都无法记谱。为了不让她老人家失望，我把她弹唱的全录下来，答应回去以后请我学音乐的老兄帮忙记谱。

2021年6月29日，劳止定与沙安之合影

附录：

沙安之简介

沙安之，原名于飞，女，宁波鄞县人，著名俄语教授。1929年6月29日生于莫斯科，九个月后父母因工作需要回国，把不满周岁的小沙安之留在了苏联，直到27岁时才回到祖国。她先后由苏联第三国际孤儿院、老布尔什维克鲍斯特列姆养育。在鲍家学诵普希金长诗，被电台邀播，一举成名，斯大林曾3次听其朗诵。15岁考入戏剧学院，后入莫斯科东方大学和科学院东方研究所。1955年沙安之回到中国，被安排在浙江大学任教，1963年调至湖南师范大学任教至今。沙安之教授精通四国文字：俄语、法语、英语和汉语。她先后将毛泽东诗词、老舍小说、唐诗翻译成俄文出版；她编著并出版了《俄汉成语大辞典》《俄汉大翻译辞典》《公关俄语》；沙安之是我国俄语学界的杰出代表，2016年11月荣获“中国俄语教育杰出贡献奖”。

劳止定简介

劳止定，男，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高级教师，湘潭市外语理事会原理事长，湖南省优秀教师，湖南省优秀教育工作者（记省二等功）。